失落的版图(2)

时间:2014-11-14 10:57:49 

这天以后,我每天去附近的菜市场买回最新鲜的鱼和蔬菜。看妈妈吃饭,是我最紧张和痛苦的时候。她是吃给我看的,化疗越来越使她的进食变成一种折磨。妈妈却还总说:“嗯,好吃!闻起来就香!”第二次化疗后,妈妈常从头上抓下一大把一大把的头发,似败草一样。妈妈曾有很好的浓密头发,像演《雷雨》中的四凤,编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。那样活的一根辫子,一甩一挥都是生命。话题就从头发开端,妈妈讲起她演的一出出话剧中的一个个角色,讲到得意时,她是完全康复了。退回了几十年的岁月,眼睛也是20岁的眼睛,那早已拖长而形成一个深皱的酒窝,又圆了。妈妈是好看的,年轻时更是,荣耀的日子有过不少,似乎什么都有过,只是从没得到过爸爸的爱。

五月份,我必须回美国处理一些事务。那时妈妈的情形也相对稳定。临走前的晚上,她忽然讲起她生我时的情形。她说我是在三分钟内就冲锋到了她的体外,当护士告诉她“是个女儿”时,她拉着医生护士的手就说:“谢谢!谢谢!”似乎是医生护士们成全了她对女儿的渴盼。

我没想到,妈妈会在离别时讲这件事。也许她自己都不知它的喻义。

八月初,癌细胞已转移到妈妈的脊椎,破坏了全身的造血机能。身体里已基本没有红血球,妈妈在靠输血过日子。然而所有的人都对我封锁消息,担心我失眠症再次大发作。似乎是某种感应使我早早订了机票,于八月六日赶到上海。而我得到的第一句话是:“妈妈昨天早晨过世了。”

我什么也没说,直接把电话挂断了。似乎是一把刀刺进来,血尚要一会儿才会流出来,疼痛也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进入我的知觉。我一再问自己:我是个没母亲的人了?一个没了母亲的人是谁?我是什么人?住在这空寂的旅馆,走出去,外面将是个没有母亲的空寂世界。

我哭不出来。没有了母亲,祖国的版图在我心里,从此是缺了一块的。

追悼会安排在我到达的第二天。只有一小时,因为殡仪馆四点钟关门。我临时写了悼词,语句文法都稍显错乱,只以满腹遗憾,通体悲伤将全文凝聚起来。我仅念了第一句:“亲爱的妈妈,我回来了,不过已太迟了……”站在第一排的哥哥就大哭起来。四十岁的哥哥,我是头一次看见他的眼泪。

妈妈躺在鲜花丛里,嘴唇微启。哥哥告诉我,妈妈的最后一夜,一直在喃喃地说:“不知还能不能等到歌苓了。”

妈妈年轻时同台演戏的朋友们都来了。还叫着我的乳名,还口口声声叫我“好孩子”。有一刹那,错觉来了。似乎又是几十年前,我在后台,穿梭于这些熟识的演员叔叔、阿姨之间,寻找妈妈。总会有个人喊:“贾琳,你的千金在找你!”

遗体告别仪式结束了,门外的蝉声仍在号哭。我有一点明白,妈妈为何把我出生的经过那样仔仔细细地告诉了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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